“亚修叔叔，你会来看我吗？”
小丽莎依依不舍地望着亚修，她其实更想跟亚修一起生活，但为她还清债务的是菲洛米娜，她不能任性地做出选择。
当然，这位漂亮的大姐姐也对她很好，说话时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容。但小丽莎知道她是一位很尊贵的人，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高不可攀，像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怎么有资格生活在她身边呢。一想到即将与亚修分别，心里更加忐忑不安。
“会的。”亚修笑着回答，心里有点发苦。格拉多斯大公非常讨厌他，甚至差点杀了他，想去格拉多斯家看望小丽莎基本不可能。
小丽莎抿抿嘴，心里还是不踏实，又问：“亚修叔叔，你会一直留在瑟鲁城吗？”
“大概不会，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给劳尔和梅瑟琳扫墓的。”
小丽莎神色一黯。对她来说，亚修是她的另一位家人，最后一位家人，像他的父母一样疼她。可是他也要离开这里了，瑟鲁城彻底成为了回忆，这里再也找不到她牵挂的人，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。
“亚修叔叔，如果我想你了，要去哪找你？”小丽莎眼角低垂，她感觉自己又要忍不住哭出来了。
“你找不到我的，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。”亚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，侧眼一瞄，见小丽莎嘴一扁，眼角有了泪珠。便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，爽朗地说：“开玩笑的，我会经常写信给你，信上会有很多不能让别人听到的悄悄话，所以你要好好跟曼蒂姐姐学习写字。这样无论我走到哪里，你都能找到我了。”
“嗯……”小丽莎破涕为笑，点点头。
“我不会写字怎么办？”优莉卡急了。她本来是想抢走小丽莎的，不过现在心里有鬼，又拿了公爵千金不少好处，有点难以下手了。
“你就不会找人代写吗？”亚修苦笑摇头，俯身抱起小丽莎，轻轻地放到马车车厢里。“以后要听菲洛米娜姐姐的话，做个乖孩子，我和优莉卡都会去看你的。”
“嗯，我会听话的。”小丽莎留恋地看着亚修，她要把亚修的样子刻下来，放到心里，脑子里，放到永远不会忘记的地方。
亚修拧了一下女孩的鼻子，向后退了两步，离别的时刻到了。
“伯爵大人，谢谢您送的马车。”
车厢旁的菲洛米娜再次向莫里斯致谢。巡查队是骑马来的，这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马车，而是这次任务出得太急，赶来的时候抄了不少马车难以通行的近路。现在任务结束了，回程没必要那么赶，有了舒服的马车正好可以带小丽莎到处看看，散散心。
“格拉多斯小姐，您为瑟鲁城解决了天大的麻烦，这件小小的礼物远远不能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之情。”莫里斯客气地笑着，苦闷的脸看起来像是一朵开烂了的花。
他并不是没考虑过像内文那样给巡查队送上更多的好处，但公爵千金比他更富有，而且也不像是会收好处的人，这样反而显得自己心虚。
“格拉多斯大人，祝您一路顺风。”格莱特挺直腰板，精神地向公爵千金敬了一礼。
从瑟鲁城解除封锁到现在，已经过了三天。这起事件彻底结束了，用不了多久，余波也会平息。他的原上司费尔曼被公爵千金赶回家之后一直没敢露脸，而城主大人也没有找费尔曼回来继续当治安官的意思。他能感觉到，城主大人看他的眼神中有一丝赞许，或许不久之后，他将取代费尔曼成为新的治安官。当然，公爵千金肯定为他说了好话，不然毫无根底的自己怎么可能比得过给城主大人大把塞钱的费尔曼。
见格莱特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，菲洛米娜微微一笑，最后看了一眼白石公馆。在这里的十天，她费尽心思力气，却只得到了一个虚伪的结局。
不该是这样的，但不得不这样。
一丝遗憾从那张精致的脸上闪过，菲洛米娜转过身，抬脚踏向车厢的短阶，只是一只脚才落上去，动作就停了下来，低头盯着短阶默不作声，不知在想什么。
众人奇怪地看着她，好像她踩着的不是一级阶梯，而是某条难以攀登的山间险路，让她犹豫不决。
考虑了一会，菲洛米娜终于下定决心，把脚撤了回来，转头看向亚修，笑了一下说：“亚修，陪我走走吧。”
亚修也笑了，说道：“好啊，你想去哪？”
“去我们都不想去的地方。”
菲洛米娜留下这句话，走进了公馆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束花。她把其中一束递给亚修，淡淡地说：“走吧。”
亚修看了看手里的花，又看了看公爵千金的脸，无奈地摇摇头。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中，两人并肩远去。
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河畔，温驯的河水反射出亮丽的银光，静静流淌。
银杏树下的墓碑上，刻着两个平凡的名字。菲洛米娜弯下腰，为沉眠于此的一对夫妻献上花束。
亚修在她身边，同样把花束倚在了墓碑上。
“亚修，我有几个地方想不通，你能告诉我吗？”看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，菲洛米娜的心隐隐作痛。
“你指什么？”
“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。”菲洛米娜直起身，她的身姿依然笔挺，只是透着一股无力感。
“你问错人了，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亚修笑笑。公爵千金的侧脸很美，酒红色的长发在朝阳的辉映下，染上了一层光辉。
“亚修，我已经输了。”菲洛米娜转过头望着他，微微皱起眉。“你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，只是回答我几个问题，不行吗？”
亚修耸耸肩，没有说话。公爵千金确实变了，以前她绝不会向人低头，特别是他。
两人互相沉默片刻，菲洛米娜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亚修，我这里有篇故事，不过几个关键的地方模糊了，你能帮我想想吗？”
亚修面带微笑，选择了继续沉默。他非常喜欢菲洛米娜现在的表情，这让他想起了那次决斗。那时的菲洛米娜输了，不是输在剑术上，这次也一样。
菲洛米娜咬了咬嘴唇，正要再开口，亚修先说话了。
“我每年要去看小丽莎两次，直到她长大成人。”
菲洛米娜微微一愣，迟疑了一会，无奈地点点头。她本来不想让小丽莎再跟亚修见面，信也可以拦下来，但是看小丽莎今天的样子，终究还是狠不下心。
亚修见她同意了，露出个灿烂的笑容，说道：“我可以听听你的故事，不过我不保证能想出什么。”
“打算做和莫里斯伯爵一样的事吗？他只会摇头说不知道。”菲洛米娜的声音中带着讽刺。
“我想我会比他好一点。”亚修挠挠鼻梁，调侃地说：“我们最好快点结束这次幽会，不然我以后会多很多麻烦。”
菲洛米娜狠狠瞪他一眼，毫不掩饰对这个玩笑的反感。皱眉想了想，缓缓说了起来。
“我有位同学，他叫‘黑’，是个很糟糕很麻烦的人，但不可否认，他比绝大多数优秀的人更加优秀。我想只要把他放到正确的位置上，一定会有很大成就。所以毕业之前，我拜托父亲的一位远方的朋友，请他邀请‘黑’去他的领地做治安官，不过‘黑’拒绝了，那之后就失去了他的消息。”
“一年多之后，我们再次相遇，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谎言，这让我感到很失望。因为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菲洛米娜的声音淡而清脆，和不时拂过的微风一起送到亚修耳中。“三个月前，他成为了一名无良商人的护卫。这件事很奇怪，一位拒绝了侯爵邀请的人有什么理由为商人工作？而且他本身就能成为一名最出色的商人。”
“事实证明，‘黑’还是和从前一样，不会做没有目的事。不，是变得比以前更糟糕了。他在这里策划了一场阴谋，将许多人卷入其中，夺走他们的生命，夺走他们的财产。”
菲洛米娜看着亚修的眼睛，那双眼里没有一丝波动。
“他为商人工作的这段时间里，悄悄找到了商人藏金币的地方，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件难事，但肯定难不倒他，也许他只用了几天的时间，甚至是一天。”
“这是计划的第一步，第二步是去结交一个朋友。当然，他早知道这个朋友有一段特别的过去。‘黑’没有朋友，不过他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，而要和一个缺钱的人成为朋友更加简单。很快，热心的‘黑’就取得了这位朋友和朋友家人的信任。他们常常在一起喝酒聊天，但是‘黑’的酒量不好，经常喝醉，醉了以后会说些以前的事情，甚至是在贫民窟里生活的事，当然还有另外一些特别的事，比如商人藏金币的地方，神父偷情的地方。”
“这是‘醉’话，能让人生起别样心思的‘醉’话。‘黑’的朋友一开始应该不信，也许只是出于好奇心，他某天深夜去了一趟教堂。到这里，计划的第二步也完成了，剩下的就是给这位朋友找个动起来的理由。”
菲洛米娜望着墓碑，眼底有一丝同情，一丝哀伤。
“这件事对‘黑’来说同样很简单，让一个原本就缺钱的人变得更加缺钱，他自然会按照别人铺好的路走下去，何况他的这位朋友曾经是一强盗呢。所以他找了一群人，假扮成运气不好又很有钱的赌徒，在瑟鲁城最大的旅馆里设局，赢走了朋友整整十枚金币。”
“好了，一切都很完美。他的朋友走投无路，按‘自身的意愿’联系了以前的强盗同伴，定下计划，抢走了商人的金币。在‘黑’的引导下，在‘黑’为他们准备好的各种条件下，浑然不觉的为‘黑’抢走了金币。而在强盗们行动的同时，‘黑’的同伴在做另外一件事，他们假扮成强盗，去刺杀了商人。”
菲洛米娜深深地叹息，也是惋惜。
“强盗们没能如愿逃出城，因为‘黑’铺了一张大网，将强盗和他的朋友一起困在网里。之后巡查队夺走了事件调查权，他们为这里的治安官量身打造的计划随之落空。他的朋友慌了，知道商人金币藏在哪的人，只有商人的管家，还有‘黑’，而‘黑’和巡查队的长官是同学关系，这让‘黑’的朋友无比担心，于是他想杀死‘黑’，便趁着夜色埋伏在树林里，射出了一支带毒的弩箭。可惜他失败了，而且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。早在他想杀死‘黑’的不知多久之前，‘黑’同样出于灭口的目的给他下了毒。他死了，死得很及时，至此，指向‘黑’的线索底断了，所以‘黑’永远是白的。”
菲洛米娜面露遗憾，微风扬起她的一缕长发，落到鲜艳的唇边，劳尔死掉的那一刻，她失去了最大的希望。
“到这里为止，我说得对吗？”菲洛米娜看向安静倾听的亚修，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。
“大概是对的吧。”亚修不置可否地说：“虽然这只是个故事，但是听起来很合理，我想应该没错。”
“是么。”菲洛米娜淡淡地笑了一下，继续说了下去：“‘黑’的朋友死了，计划完成了一半。剩下的就是怎么杀死强盗夺走财宝。这很简单，强盗就躲在‘黑’为他们准备的地下室里，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他们易如反掌。‘黑’的同伴按照计划杀了他们，夺走了劫来的金币，如果一切顺利，这里就该是事件的终点。但却出现了两个意外。”
菲洛米娜紧起两根白皙的手指。
“第一，刺杀商人时‘黑’的同伴死了两个，逃跑时还留下了一名目击杀人过程的活口，将强盗的数量提升到了十三人，而宅邸里的佣人确定他们只有十人，要悄无声息的栽赃给强盗已经行不通了，所以要多准备一名替死鬼。第二，强盗们做出了预想外的行为，他们有三人藏到了‘黑’不知道的地方。”
“这是个大麻烦，活口等于漏洞，‘黑’必须杀死所有强盗才能让一切成立，否则会牵扯出更多麻烦事，甚至有可能功亏一篑。但他死了两名同伴，而且没机会与剩下的一人取得联系，即使能瞒过别人的眼睛联系上，一人要对付三名强盗也太过吃力。这时的他一定很庆幸，之前多准备了一步棋，那是‘黑’的另一位猎人朋友。”
“‘黑’的这位朋友很喜欢钱，她之前杀死了‘黑’的两名同伴，这时却成了‘黑’的手足。在死掉的那位朋友的葬礼上，‘黑’用剑鞘来抵债，当然，这不是真心的。‘黑’知道他爱钱的猎人朋友会阻止，即使猎人朋友不阻止，真正知晓这把剑来历的人也会阻止。‘黑’如愿以偿，他的猎人朋友试图以各种借口夺走剑鞘，‘黑’顺水推舟，自然的把藏了信息的剑鞘给了他的猎人朋友。”
亚修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痛，优莉卡这几天赚了很多钱，只是似乎有点多过头了。
“‘黑’通过剑鞘里藏着的信息与猎人朋友达成一致，后来用一块糕点做出了进一步指示。”看到亚修有点无奈的表情，菲洛知道自己没说错。“当天晚上，早已猜出剩下的强盗藏在哪里的‘黑’把藏匿地点告诉了巡查队，这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。以他猎人朋友的身手，要独自杀死三名强盗夺走金币并不是不可能，只要事后再准备个替死鬼，让他的尸体和别人的金币一起出现，事情同样能结束。然而‘黑’却没选择这么做。”
“我很好奇，‘黑’为什么不这么做，想了很久才得出一个不太可能的答案。”菲洛米娜盯着亚修的眼睛，声音里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情绪。“他不想让猎人朋友冒险，但这不是他的作风，是亲手杀死他的另一位朋友让他的心产生某种变化了吗？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亚修笑着摇摇头，说：“毕竟是故事里的人。”
“我希望‘黑’是这么想的。”菲洛米娜闭上眼睛，沉默了一会，接着说道：“那晚火烧教堂时，强盗被逼了出来，‘黑’的猎人朋友用弓箭射杀了两名强盗。她的箭术很准，很快。如果第二箭瞄准的是先逃的盖伊，那么三名强盗全都会死。”
“我当时以为是她失手了，后来才想明白，‘黑’让他活下来，是为了给所有人准备一个更令人信服的结局。”菲洛米娜叹了口气，幽幽地说：“那天夜里，‘黑’的帮手通过某种手段要挟了那名强盗，让他指认早上出现的尸体是自己的同伴，是刺杀商人之后逃跑的最后一名强盗。”
“还有另一个人也配合了‘黑’的行动，他是一位城主，他用自己的财产堵上了缺口。这位城主之前是位诚实而缺乏胆魄的人，而且原本对这起事件一无所知。我可以断定，‘黑’虽然杀了令他头疼的商人，但并不是受他指使。那么为什么一夜之间，他的态度转变了，成为了‘黑’手中决定胜负的最后一颗棋子呢？我想不通，一位城主，一座城里最有权势的人，怎么会甘心受别人摆布。你能帮我想想吗，亚修。”
亚修笑了笑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，遗憾地说：“你都想不通的事，我怎么可能想得通。”
“给我点提示就好。”菲洛米娜没有放弃，她执拗地望着亚修，这是最令她感到困惑的问题。
迎着菲洛米娜的目光，亚修仿佛看到了学院时期的千金大小姐，那时她也像这样较真，这样寸步不让。
居然会感觉有点怀念，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。对视片刻，亚修摇了摇头，叹息着说：“有些醉话不能当真，有些醉话不得不当真。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出的话负责，也许这位城主说过不能听过就算了的话吧。”
“是这样啊。”遮住心头的最后一片阴云散开了，菲洛米娜长长地舒了口气。结果已经无法改变，她只是想解明疑惑。停了停，又问：“如果只是为了商人的财产，‘黑’没必要花这么多力气，他还得到了别的东西吧？是更多的钱吗？还是某种比钱更重要的东西？”
“谁知道呢，毕竟是故事里的人。”亚修摊摊手。
菲洛米娜抿抿嘴，感受着河畔的微风，抬手理了理耳边的秀发，缓缓说道：“以我对‘黑’的了解，他应该不会与人合作才对，而且也不是很在乎钱。但他这次居然为了钱而行动，甚至还找了几名帮手，这明显不寻常。你说他会不会是在为某人工作呢？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
“能驱使‘黑’的人肯定也是个糟糕的家伙。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
菲洛米娜知道他不会再多说，叹了口气，侧头看着他，眼神渐渐凝重起来，说道：“亚修，我不知道‘黑’做这些事是不是与他最想做的事有关，但我知道他在玩火，最后只会烧死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。”
亚修笑了笑，闭口不言。
“你只要伸手就能够到光明，回来吧，亚修。”菲洛米娜真挚地看着身旁那张平静的脸，她从未用过这种近乎祈愿的语气跟别人说话。“丽莎需要你，她一定不希望看到你出事。如果你肯……”
“菲洛米娜。”亚修的心颤了颤，他不能让公爵千金继续说下去，那会使他变得更加软弱。“你是阳光，至少是像阳光一样的人。不过你一定知道，有些人只能生活在你看不到的黑暗里，因为他推开了那扇门，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“是你不想回来。”菲洛米娜失望地移开目光，她不想听借口。
沉默了好久，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。
劳尔与梅瑟琳的墓碑下，两束花随着微风轻轻摆动。不久之后，它们也会像这里的主人一样，凋零、枯萎。
“菲洛米娜，如果有一天我死了，我希望杀我的是你。”
亚修最后看了墓碑一眼，转身向公馆走去。菲洛米娜表情复杂地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，再睁开时，眼神已恢复了澄澈。
“一言为定。”她轻声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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